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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奔(叙事长诗)

| 招商动态 |2017-08-29

在前世,我是活不下去的人

苟活今世,为自己放生

光绪二十七年秋,晨有雾

八国联军还在撤退中

我出生一大户人家

有骡马千匹,良田百顷

祖父武艺超强,尤善轻功

参加义和团,后归隐沭河滩

父亲曹大奈,乱世之愤青

设拳堂结义士,一呼百应

前世,我穿长衫读私塾

衣食无忧。长子长孙

要雨得雨要风有风

不知皇上是谁,不问革命为何物

剪掉发辫,脱离满清

求学临沂,取名曹光祖

未能光宗耀祖,逛赌场打群架

与张记当铺二小姐一见钟情

学业终未成

前世,遇崂山一道士

在我家化缘,说我相貌奇崛

寿数一百五,躲过三劫成功名

道士今世不复存

让我吃惊的是,演员石兆琪

与我前世相貌相似度——

五颗星

望子成龙。家父送我去保定

五十两黄金为我谋来一哨官

在北洋军曹大帅帐下听令

大帅与我系同宗

我狐假虎威,我阿谀奉承

大帅当上大总统,我水涨船高

一路飙升,从哨官到都尉

从保定到京城

叹好景不长,爆发了直奉战争

我被流弹击中,险些丧命

大总统以下台告终

我光明前途瞬间化为泡影

我不再是沭河边无忧少年郎

不再是临沂城阔绰大少爷

我成为一个伤残的逃兵

京城不容久留

亏同乡搭救,辗转冀鲁

伤势好转,已是隆冬

一场大雪挣脱阴霾的羁绊

昭告天下:平安无事

可怜我那被白雪覆盖的村寨

听不见外面呼啸的枪炮声

围着火炉喝酒吃肉的亲人

只会谈论明年的收成

怎知道我正死里逃生

惜别战友,我单枪匹马

一路向东

再见沭河,河床冰封

积雪上几行凌乱的蹄印

是狗的,是狼的?

车辙杂乱,河堤泥泞

远处的四合院在大片茅舍中

青砖黛瓦,光彩夺目

院墙是祖父花八千大洋

从磨山买的磨刀石砌成的

“就这院墙都够曹家吃几辈子”

——我去当啥兵

回到阔别四年的家

我的归来让村庄沸腾

乱世之中,土匪猖獗

抢粮食,抢民女,抢畜牲

村中有壮丁,多为家父之徒

擅拳脚棍棒,几十条火枪

闲置家中

“天生我才必有用”

沭河滩上,我教他们练持枪

练射姿、装子弹、上枪膛

开锁,闭锁,瞄准,射击

一帮没文化的穷弟兄

没用俩月,被我训练成

令土匪哗然的自卫队

惹恼了马陵山匪首吴和尚

“早晚要与姓曹的过过招”

他到处放风

乙丑腊月,天寒地冻

斜对岸李家圩子,在马陵山下

土匪进出如无人之境

李族长为让本庄父老过好年

骑毛驴带锦缎,到我家求援

老人家年逾花甲,容颜清癯

青袍白须,彬彬有礼

未等家父表态,我自报奋勇

带着十多个好弟兄

雄赳赳气昂昂到了河对岸

没想到:这一去,竟是好多年

这一去,我与李家结下了

不解之缘

都知道守自己的庄是本分

去外乡护庄,吃香的喝辣的

夜夜热炕头

李家是二进天井

前院住着老两口

几个下人皆羸弱

后院一溜十余间

住着他儿子五口人

人马分两组,轮流巡逻

第四天,趁艳阳高照

我转转悠悠到了后院

一个裹着厚厚棉衣的中年男人

半坐半躺在走廊里的摇椅上

原来,德高望重老族长

唯一的儿子是瘫子

端茶女子约桃李之年

又如二八,身着蓝底白花棉上衣

长辫子红蝴蝶结,面容姣好

白里透红,低目含羞

她是族长的孙女叫金兰

其父介绍已订婚

计划年后就出阁

她双手齐眉递过盖碗

我却是目瞪口呆

定定神,佯装低头喝茶

眼看她莲步轻移,闪进了

西数第三个门

我魂不守舍,我暗暗思忖

这个足不出户的女子

与张二小姐不同

城里女人见过世面

开朗活泼易搭讪

自从跟张二小姐偷尝禁果

我才明白:尘世之乐,性爱为大

在军队那几年

我不仅练就一手好枪法

也练习快速自慰术

穷山僻壤遇美人

机不可失。我若动手迟了

她就成了别人的人

霸王硬上弓,金枪挑玉环

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抱得美人归。大不了

十几条长枪挟金兰远走高飞

占山是虎,落草为鹰

欲火中烧,欲火中烧

待鼾声四起,趁月黑风高

我手持匕首,腰别盒子炮

溜进后院,西数第三个门

没错;双扇木门,没错

我屏气息,亮短匕

拨开门栓,反闩上门

顺着轻微的呼吸摸到床沿

擦亮火柴,是她

她毫无察觉,她毫无预感

自己从今将成为别人的女人

她面朝里侧身而卧

乌发散落在红花绸缎的被子上

阵阵桂花香让我晕眩

心跳加速,胸中有块垒

我费力从腰间拔出盒子炮

深吸一口气,呼出来

顿时放松

“谁——?”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

“别动,我就是你白天见的人

我要娶你做媳妇,不同意

就杀掉你全家”

她半是挣扎半是哆嗦

我的手明显感觉她的嘴唇在噏动

像是哀求,像是哭泣

“今夜你就是我的人

听话,我会疼你一辈子”

我色厉内荏,我循循善诱

三分钟,她从恐惧到抗拒

再到屈服,恢复了平静

是时候了,一切都在掌控中

我迅速脱掉鞋袜和衣服

以猕猴献寿般的虔诚

钻进了她的热被窝

反抗毫无意义

三下五除二,我撕扯掉

她细软的短褂和绸裤

轻松得像剥开了一根香蕉

她柔软滑腻的身体

被我紧紧抱在怀中

三个回合,她就娇喘吁吁

香汗淋漓,她流泪

抽泣,嘤嘤地哭

哦,先让她哭一会儿

虽然局部地区已率先崛起

我仍要保持适度的克制

就像小时候在河里钓鱼

对一条咬了钩的大鱼

急于甩竿,适得其反

先遛它,要耐住性子遛

“我爷爷、爹娘知道了咋办?

郯城的来逼婚咋办?

我以后怎么见人?”

她终于开腔了

有我!

有我!

有我!

她的问号被我改成一个个叹号

像一道道闪电劈开她内心的黑暗

那高筑的堤坝

在滚滚洪流的冲击下

就像豆腐渣工程,开始坍塌

我右臂一用力

一轮明月,落在了我的身上

哦——嫦娥失色、玉兔含羞

吴刚早已不知去向

伴随着一声尖叫

我像一只偷喝了桂花酒的天狗

撕裂她最后一道防线

也撕裂了一个家族的脸皮

不管未来乌云密布,还是大雨倾盆

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与太阳并驾齐驱,开赴前线

去剿灭尘世密密麻麻的黑暗

我干涸的身躯

像一尊古老的铜鼎

被一团烈火烧出哔哔啵啵的响声

我沉寂经年的精血在沸腾

美人那,已不再哭泣

她像一面巨大的雨伞

被我慢慢撑开

抖落她那积攒千年的尘埃

得到她的人就能俘获她的心

天一亮,她洗漱完毕

就带着我去见爷爷

老族长听到金兰要退婚

胡子一翘,差点气翻在地

被我一把薅住,放在太师椅上

我腰别盒子炮,一言不发

老头半天呷了一口茶

喃喃自语:这婚不好退啊

金兰的婚配原来是

郯城青帮头目朱老二

此人贩卖烟土起家,黑白通吃

与匪首吴和尚有八拜之交

沭河两岸,无论匪帮还是县衙

都卖他面子

“好汉做事好汉当,管他是谁

这婚退不退,我说了算”

盒子炮朝八仙桌上一摔

先给金兰递过去一颗定心丸

金兰只管流眼泪

老族长摆摆手让她退下

屋里剩下我们两个人

“郯城的这几天一定来送年礼

先不让他见到金兰

晚说不如早说,这事你摊牌

年前年后你们不能离开李圩子”

李族长语气硬得像秤砣

终于等来了朱老二

此人身长九尺,相貌堂堂

李家堂屋摆满礼品

两个随从,一口一个“二爷”

老族长既不看我也不看他

磕磕手中的烟袋锅

撂了句:“你们谈谈吧。”

屁股一抬,撤了

“我和金兰是娃娃亲,知道吗?”

“不知道,你谁啊?”

“我是河西曹家庄曹光祖”

“你们有婚契吗?”

“被李家毁了”

“新鲜,怎么毁了?”

“她们家以为我战死了”

“都知道金兰是我的未婚妻,年后就出嫁”

“她不能嫁给你了”

“哦?”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懂吗?”

“不懂”

朱老二走出堂屋,抬高嗓门

“李老爷不出来说话

正月十六就是我跟金兰大喜的日子

我备好花轿来迎娶”

妈蛋,这婚期还提前了

我正思考着回应

朱老二转身抱拳:“回了——”

沭河两岸过年的习俗很讲究

除夕贴春联,吃年夜饭

大年初一包饺子,发纸,放鞭炮

祭拜五路神仙和先祖

走村串户拜新年

我不能回家,留下柱子一个人

在李家过年,不伦不类

有时像他们家的主心骨

有时又像人质

没人拿我当女婿

夜深人静,有柱子掩护

我就去金兰的西厢房里

她虽是心事重重

对我也百般依赖

我就像一只尝到甜头的工蜂

沉醉于花蕊中的蜜

拱得花枝乱颤

傍晚,是我最激动的时刻

深夜,是我最勤劳的时候

鸡叫二遍之后,悄悄溜到前院

像一只偷吃了主人鱼的猫

柱子说:

年就这样不咸不淡过去了

这一年是民国十五年

李族长面色愈发凝重

有时故意在我面前嘀咕:

要出大事

我表面漫不经心

内心却在谋划

让柱子回曹家庄调人

顺便将我的事告诉家人

家父教拳十余载,徒弟百余人

远及新安和东海

他岂能袖手旁观

十一

正月十六,有走亲戚的习俗

一大早,朱老二一行

果然抬着花轿,敲敲打打

来到了李家圩子

曹家庄的兄弟将他们挡在圩外

他面露愠色,冲着我的人大叫:

“今天是老子的喜事

免得动手沾一身晦气......”

我在圩墙内观察:

这伙人多数是雇来帮忙的

有七八个头戴瓜皮帽

穿对襟青衣的像青帮

看来,朱老二没打算真枪实刀地干

他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我走出圩墙,双手抱拳:

“兄弟,请回吧,看今天这阵势

没打算让你把人带走。”

“你无权和我说话,让当家的出来——”

“我是李家的女婿,就是当家的。”

“笑话,有何凭证?”

“金兰怀了我的种,就是凭证。”

圩墙上埋伏的弟兄“扑哧”笑出声来

朱老二抬头一看,脸色青绿

双方正在僵持中

李族长的出现让朱老二眼睛一亮

他下马直奔老族长:

“我今天带不走金兰,这事就大了

你老人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事已至此,我也没辙

我把彩礼加倍还你,你就高抬贵手吧——”

“不是钱的问题,我家的亲戚朋友都在等着

要不,你跟我回去交代?”

几个瓜皮帽奔着族长就过去了

老人家看情形不妙

回头冲我喊“李家就交给你了——”

一头撞在了柳树上

十二

没人想到李族长拿命相抵

众人皆慌,我也惊呆了

老族长血流满面,被抬回圩里

“姓朱的,李家圩子由不得你撒野

老人家若有三长两短

这仇老子跟你结定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打南边来了一队人马

我立刻想到:吴和尚

“朱老二莫非要借刀杀人?”

圩墙上有人吆喝:吴和尚来了

“听我命令,先别开枪。”

吴和尚,沭河下游茅茨庄人

自幼父母双亡,凶狠多疑

多次逃脱巡捕房的追剿

五十米开外,他勒住马缰

一脸横肉,手提王八盒子

“吴兄,失敬——

今天是我和李家的私事,你不要插手。”

朱老二拱手作揖

“哈哈,我插个屁手,早听说沭河滩

来了个牛逼人物,特来见识见识。”

“姓曹的,你的曹大帅别来无恙?”

吴和尚一脸坏笑,转向我

“今天不是见面的日子,改天吧”

“你他娘的少废话,老子下山

没打算白来——”

话音未落,他一抬手

“砰”的一声,我右臂一麻

血顺着袖管流了下来

我一边朝圩墙后撤,一边喊“打——”

圩墙上下响起“乒乒乓乓”的乱枪声

十三

有俩弟兄挂彩了,撤了下来

吴和尚一伙亡命之徒有实战经验

借助几棵大树作掩体

边还击边伺机撤退

我手里的盒子炮吓唬人还行,太旧

有效射程很难达到一百米

不能等他撤到安全区域

右臂火辣辣疼,我咬着牙

双手抱枪,等待时机

就在吴和尚转身换防之际

我照他后背抬手一枪

“姓吴的,我完全可以让你秃瓢开花

今天留你一命,扯平啦——”

我在圩墙后面困兽般地咆哮着

枪声渐渐平息

柱子说:朱老二看到开了火

一摆手,带着他的人撤了

李家圩子一战,双方都有人受伤

我和一个本家兄弟最严重

要转临沂救治

金兰爷爷没死

连惊受吓,大伤元气

一家人只有金兰关心我的伤情

要陪我去临沂,被她父亲拦下来

十四

国家无主。城头变换大王旗

乱象渐欲迷人眼

祖父说:这世道还要乱上十年

做完手术,我回了一趟曹家庄

老百姓与生俱来崇拜英雄好汉

老少爷们跑到我家像观天神

没赶上李家圩子战斗的说我偏心

有人嚷着要参加自卫队

在乱世,老百姓手里能有一杆枪

仿佛才有活下去的胆量

“朱老二、吴和尚没有什么花招”

“郯城女匪首赵嬷嬷被处决

吴和尚早已成惊弓之鸟

他不会真为朱老二卖命”

我陪着小心宽慰父母

家父早已指使徒弟钟大个

去了郯城当说客

钟大个家住沭河滩钟贺城

与朱老二是表兄弟

大个子禀报我父亲:

朱老二相中我家贺城村南十顷地

要二百大洋买此地

这块地是黄土地

正处沭河拐弯处

旱能浇涝能排

小麦一季花生一季,年年丰产

有人出二千大洋都没卖

家父迟迟不拍板

最终祖父表了态:

“钱能解决的问题是小事

我孙子的婚烟是大事”

祖父年近七十古来稀

依然保持习武之人的雷厉风行

他让管家抓紧拟好地契

陪着大个子去交易

十五

沭河是一条季节河,正是枯水期

我打马回到李家圩子

李家的气氛依旧肃穆

金兰爷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家里终于安排人

送来了我和金兰结婚的日子

——农历五月初九

李家人脸色渐渐好转,对我不再冷淡

像沭河滩上直挺挺的毛白杨

开始返青,一切像恢复了生机

金兰不再像过去那般害羞

为我盛饭拿煎饼

前世,我不知道爱情为何物

它竟然让一个只会玩枪弄炮的大少爷

下地耙耱、锄草、扶秧

马陵山下是红土地

不长庄稼长红薯。开春

田间劳作的人越来越多

见到我,纷纷撂下手中活

议论着老李家的准姑爷

议论着我的笨拙

他们像看怪物,七嘴八舌

只要我出现在李圩子村头巷口

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漂移

那是本村公认最俊的媳妇

丈夫在临沂城

被张宗昌的部队抓了壮丁

看她一副妖媚之相:

眼似弯月带钩,腰肢摆动如柳

妈的,因为金兰,因为李家

我不得不摁住丹田

一头呼之欲出的豹子

十六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沭河水轻拍杨柳岸

我的新娘乘彩船而来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锣鼓队八抬大轿已经备好

只等金兰上岸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我着红装戴礼帽

红绸缎从曹家大院铺到沭河滩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曹家庄戏台前人头攒动

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乱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曹家大院张灯结彩

鞭爆声锣鼓声声声震耳

“哦——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兄弟爷们要一醉方休”

我踉踉跄跄,我手持秤杆

轻挑红盖头,啊——

金兰已不是昨天的金兰

云鬓轻挽,淡施粉脂

就像那戏台上的青衣,仿若隔世

吉星高照,暗香浮动

从前,我们是黑暗中

狭路相逢的冤家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来——让哥好好瞅瞅

我要如何求证这一个个

能让我死上千百回的立体几何图形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我要用整个身躯

护住这珠圆玉润的斑斓世界

红烛照我去战斗

一枝红杏轻挑碎花荫

多么美妙——

整个尘世还有谁比我更适合

做你的郎君

做你的官人

做你的丈夫

哈哈——哪个酸文人说的

娇妻入怀奔大同

宠儿绕膝五谷丰

十七

北洋军、国民党、共产党

群雄逐鹿

沭河滩、曹家庄、李圩子

完好如初

丁卯年有两喜两悲

喜的是我有了儿子天宝

匪首吴和尚终于被巡捕房捕杀

悲的是金兰的爷爷去世

沭河两岸飞蝗蔽日,禾草一空

这一年,讨饭的忽然多了起来

家父开仓放粮,接济受灾庄邻

我又回到李家圩子

金兰弟弟尚小,李家要有人照应

马陵山土匪群龙无首

有人追随孙传芳远走高飞

有人隐姓埋名回家种田

无家可归的土匪三番五次下山

送金银送良马邀我上山做老大

我再也难舍曹家庄

不舍宝儿和金兰

“老子哪儿也不去——”

十八

哪儿也不去。是真心话

临沂城天天枪炮隆隆

曹家庄地处沭河冲积平原

偏僻宁静,军不至此,匪不敢扰

桃树,梨树,榆树,杨柳,梧桐

将曹家庄层层包裹,春夏之交

村庄到处弥漫着梧桐香

老子曰:上善若水

我认为:中善属木

沭河滩树林茂密

春发夏长,秋收冬藏,应时而变

它们将根深深藏进泥土

给养人类,从无怨言

祖父每年都会买来一些树苗

栽在河堤上,河滩上,庄前庄后

饥荒之年,它们献出

自己的躯干、枝桠、树叶

一面面桌子,一条条板凳

一口口棺材,一张张床

换来粮食和牛羊

死人活人都离不开它

我也离不开它

我越来越迷恋这片土地

这片片绿荫,这小小村庄

十九

世道越乱,穷人越多

由于蝗灾,庄稼连年减收

曹家不得不辞掉一些雇工

卖掉一些骡马

祖父要求全家以素食为主

小麦煎饼也换成了玉米和高粱的

一家老少十几口再加长工

生活负担也不小

我闲时就带着几个兄弟

去沭河捕鱼,到河滩打猎

民国十八年,我再添一子,取名天赐

朱老二最终娶了钟大个的妹妹为妻

他左右逢源,风光依旧

北洋军大势已去,他带着青帮兄弟

跟着国民军屁股后面混

我依然在曹家庄和李圩子之间

穿梭。老族长去世后

李圩子的当家人是他堂侄

他说:“山上的余匪贼性不改

还经常下山偷牛,抢粮食”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马陵山海拔不足百米,却地形复杂

在沭河左岸绵延百余里

这里曾是马陵之战的主战场

山路崎岖,荆棘密布

对方接到禀报

在半山腰拦住我们,领头的姓刘

土匪的日子也不好过

秋凉露重,他们身着瑟瑟单衣

我说明来意,丢下五十块大洋

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从此,李家圩子骡马牛驴的屁股上

多了一个“李”字的烙印

从此,李家圩子的牲畜就没少过

头天丢了,次日准回

二十

树大招风。自卫队发展到六十余人

惊动了县府保安科

被作为地方武装纳入联庄会

他们多次抽调自卫队围剿惯匪刘黑七

被我拒绝,宁愿出钱不出人

刘黑七是活动在鲁南一带的恐怖头子

组织庞大,三千余人,心狠手辣

活埋,纵火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惨绝人寰,杀人无数

那时,老百姓发毒誓常说:

如果我骗人,出门碰上刘黑七

就这样一个视财如命的杀人恶魔

从没来过曹家庄

国军和共军还在血拼

日本人又占领了东三省

抗日呼声空前激烈,局势动荡

老三曹光宗考上了黄埔军校

三弟聪慧内敛,从小习武

形意、少林、八卦掌,样样精通

家父垂爱有加,死活不让他走

可他去意已决

我胸无大志,一门心思过好小日子

乱世中保命,平淡中安身

就像沭河岸边的一只青蛙

在春天产卵,在尘世蹦跶

二十一

时光恒久远。在前世

曹家庄的村长和百姓

从没因为我们家的富足而斜睨

祖父和父亲更不因为

曹家庄百姓的贫穷而小觑

他们尊奉温良恭谦让,仁义礼智信

祖父说:“不能兼济天下

就怀着一颗慈悲之心独善其身”

他当初选择曹家庄

因此地民风淳朴

多为曹姓,且同宗同源

广袤河滩,土地肥沃

遍地是野芦苇野柳条,无人问津

他带着乡亲割芦苇、扎把子

割柳条、编筐篮

开荒植树种庄稼

祖父是有大智慧的人

他捐建圩墙,扶危济困

一生不纳妾,也禁止儿孙纳妾

常年坚持与雇工同工同时

虽然老了,他对国内形势

依然高度敏锐,他说: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苛捐杂税日益加重

农民武装暴动此起彼伏

民国在风雨中飘摇

曹家庄也在飘摇

只有泱泱沭河水

一如既往向南流

祖父暗中交代父亲

廉价变卖了一些骡马和土地

常年累月的战争,哀鸿遍野

跑反的老百姓

成群结队,随处可见

我没想到——

打得热火朝天的国军和共军

一致对外了

十恶不赦的刘黑七

打着“反正抗日”的旗号

被国军收编了

更没想到的是:

小鬼子这么快就攻下了

重兵防守的临沂城

二十二

沭河滩又添新坟茔

祖父撒手人寰,临终前说:

“鬼子比八国联军还残暴

无人性,在中国不会长久

避之则存焉”

寒冬将至,细碎的雪花飞舞

二弟光先从沭河滩背回一个人

他伤势严重,已经昏迷

几个大老爷们手忙脚乱

包扎,喂水喂药,烧火取暖

直到傍晚,他渐渐苏醒

——人叫黄炬

在八路军临郯独立团任要职

临郯独立团

是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抗日武装

成员多数来自联庄会和青救团

在郯城保卫战中被打散

他身负重伤,又疲于奔命

昏倒在沭河滩

鬼子自侵占临沂

所到之处烧杀抢掠

曹家庄的兄弟早就恨之入骨

我之所以按兵不动

我一时弄不清该投靠国军

还是向八路靠拢

按兵不动,我是不愿一家老小

和曹家庄的百姓,受到牵连

二十三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黄炬活了下来

他苦口婆心,他因势利导

我的自卫队成了抗日自卫团

不谙世事的曹家庄

从此迎来了腥风血雨

我们配合临郯独立团打伏击

炸毁一辆辆汽车

收复一个个失地

我们厉兵秣马,名声大震

山上的土匪让出山寨来投靠

我们跨河东进,打南古

打夏庄,一直打到磨山东

“打鬼子就找曹光祖”

自卫团发展到三百余人

被八路军改组成

山东纵队马陵山武工队

我怀着对侵略者的愤恨

藏着被国军招安的念头

带着对共军的疑虑

摇身一变,变成了“土八路”

这或许是命,也是曹家庄的命

国共摩擦仍然不断

我看不清未来的路

就像当初投靠曹大帅

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宴宾朋

眼看着楼——塌了

二十四

说我是“土八路”丝毫不差

三弟在国军那边已混成旅长

有照片为证:

他脚蹬皮靴,腰插手枪

全副戎装,威武凛然

我和二弟光先却在拿着祖父

辛苦一生创下的家业打鬼子

八路军除了提供一些武器弹药

没有军服,没有军饷

枪,是汉阳造和三八大盖

许多队员使用的还是自制土铳

幸亏曹家地多,我带着武工队

一边耕种一边抗日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筐里”

——这是方法论

三百多口人分成三个支队:

降匪刘麻子一队

柱子一队,光先一队

分别驻扎在三个地方:

曹家庄、李家圩子、马陵山

日本人的凶残

彻底激怒了中国低层

苟且偷安逆来顺受的农民

我率领一帮穷兄弟越打越红眼

从反对战争到嗜血如命

几天不杀鬼子和汉奸

就像掉在空粮仓里的耗子

急得团团转。忘记了老人

“光棍不吃眼前亏”的教诲

忘记了祖父的遗训

二十五

曹家庄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终于到来了,1942年夏

一个阴晴不定的清晨

鬼子对黄庙一带实施“扫荡”

我边部署乡亲朝河对岸

和贺城一带疏散

边令刘麻子支援黄庙阻击日寇

晌午未到,狗日的刘麻子

丢下十几具弟兄的尸体逃回来

还引来了几百名鬼子和伪军

四门大炮对着南、北两个大门

曹家庄被四面合围,危在旦夕

过去打游击搞突袭,是运动战

这是我遭遇的第一场阵地战

无须占卜吉凶,注定是

血肉横飞的一役

“战争就是你死我活

谁怕死谁先死,杀一个够本

杀两个赚一个......”

依照惯例,伪军先喊话

“出来投降,缴枪不杀......”

这次小鬼子连喊话也省了

直接用山炮对着城门猛轰

子弹像雨点一样射向圩墙

被炮弹击中的茅屋顿时浓烟滚滚

持续了十几分钟

南门被炸开一道豁口

鬼子像蝗虫一样一拥而上

手榴弹、枪炮火药一阵猛揍

敌群中四处开花,硝烟弥漫

数十个倒下,其余调头回撤

到伏击圈外

北门欲坠,城墙坍塌

我方伤亡人数持续增加

西面的鬼子朝南门聚集

东面的朝北门聚集

他们想形成双面夹击的进攻战术

如果能再拖延一会儿

柱子和光先支队就能赶到

曹家庄幸许有救

二十六

我从南墙跑到北墙

下达死命令:用好子弹,近了再打

不能让鬼子靠近大门

对方人多且枪上带刺

短兵相接,势必吃亏

炮弹“嗖嗖”地像刮风一样

密集而凶猛

南门破了。鬼子从庄南的树林里

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

手榴弹用光了

土炮的炮膛打红了

北门的队员发现南面吃紧

纷纷赶来增援

小鬼子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得

一茬又一茬

真相无法还原,残酷大于想象

喊杀声、乱枪声、惨叫声.......

肉搏战进入了胶着状态

铡刀、铁叉、镢头成了武器

柱子和光先赶来了

沭河滩狼烟滚滚,天昏地暗

“誓与曹家庄共存亡——”

我后背一沉,好像被刺了一刀

一锨砍翻偷袭我的鬼子

拾起他的枪,又补一刀

端着缴获的枪,我浑身冒火

仿佛看到小鬼子攻城掠地的耀武扬威

“肏你祖宗——杀——”

刺、劈、挑、拨,闪、转、腾、挪

直杀得目眦尽裂,力不可支

我的右腿中枪了,一阵头晕目眩

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

光先架着我玩命往家跑

曹家大院已是残垣断壁

西北角几间房屋几成废墟

他把我藏在地窖里,又跑了出去

喊杀声,离我原来越远......

二十七

等我苏醒

已躺在一一五师野战医院

山东纵队和一一五师的首长

前来探望,他们对这次战役

给予高度肯定:

曹家庄保卫战以68人的死亡代价

打死汉奸鬼子104人

战役持续到傍晚

山东纵队派兵火速赶到后

鬼子丢了两门大炮等重型装备

慌忙逃窜

我的右股骨被打折

背部一刀很危险

再有半厘米就扎到了心脏

我一时还出不了院

照顾我的护士漂亮、解放

为我换药,擦洗下肢

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

“你昏迷七天,我每天都这样

你还输了我的血”

我肃然起身,连连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在她精心护理下

我身体一天天恢复,开始下床活动

真是怪哉!每次看到她

我仿佛听见一个女人年轻的血液

在我体内流淌的声音

好似“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春风

吹得我心旌摇晃

她是沭水人,叫卢燕

对象在大青山突围战中牺牲

她齐耳短发,戴着眼镜

打针,送药,洗绷带

像一只燕子飞来飞去

她发现了我在偷偷注视她

我不由自主拿她和金兰作比较:

金兰是小家碧玉型,玲珑端庄

这个大脚女人身着制服

飒爽,性感

一根火柴难以点着她内心的

篝火,必须用火把

一朝点燃,势不可挡

只有身经百战的人才能驾驭

她内心深藏的千军万马

唉——就要出院了

也许还会见到她,也许在来世

二十八

光先把我接回了曹家庄

沭河两岸鬼子建起了许多炮楼

这天,是曹家庄死难者的“五七”

家家有哭声,遍村皆缟素

折断的树木、倒塌的房屋

我仿佛走进了人间地狱

柱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手里捏着一份死亡名单

几十个能拼善战的弟兄走了

我早已料到自己

——活下来,就是曹家庄的罪人

我不能回家,逐门逐户

到遇难者的家中请罪

沭河滩大部分成了敌占区

鬼子沿沭河布防的战线又拉得过长

恰好给我们提供了复仇的机会

我采用“温水煮青蛙”的战术

联合对岸的回民游击队

声东击西,围点打援

半年多,端掉了鬼子十余个据点

二十九

鬼子猖狂的日子不多了

沭河滩的军民听到了胜利的号角

战争进入了攻坚阶段

为巩固“抗战”果实

滨海军区临沭独立团扩编

乙酉年春节刚过

马陵山武工队被编为独立团四营

一伙土八路变成了正规军

兄弟们喜极而泣

喝酒,狂欢,摔碎酒碗

我酩酊大醉,抓起一挺机关枪

对着天空就是一阵乱射

我不想打仗了,我亦老朽

独立团团长政委都比洒家小十多岁

我把队伍交给光先和柱子

小鬼子呀小鬼子,终于被揍跑了

共军啊国军,又打得不可开交

光先说:面对自己的同胞不忍下手

不像过去打鬼子那么拼命

有的兄弟跑回来问我:

国民党的反能造得了吗?

除了摇头叹气,只有无言以对

面对当时复杂形势,很难判断

国军兵力强大,装备精良

共军抗战期间打下了坚实的农民基础

二弟在共军,三弟在国军

输赢对于曹家都不是喜讯

沭河两岸,今天是解放区

明天就变成国统区

共军和国军你来我往像拉大锯

锯齿下流淌着的是血沫

三十

打土豪分田地如火如荼

土改工作如火如荼

穷富矛盾日益恶化

河东岸长坡村农会

白天分完地主老财的房屋和土地

晚上,还乡团就血洗了村子

十八名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被枪杀

一幕幕“土改”血泪史在上演

带队来曹家庄抓土改的不是别人

是曹家多年前救过命的黄炬

他负伤后转到了地方

现在是沭西区土改工作组组长

他知恩图报,隐瞒、漏报

为给曹家定个“富农”的成分

那时,地主是要挨斗的

贫下中农是要忆苦思甜的

老父亲总算躲过了这一劫

活罪免了,曹家的土地

房屋和牛马免不了被瓜分

农会主任是柱子他爹

多次找到家父协商分配方案

曹家没被划成地主阶级

已经积了大德

对于家产,父亲只有服从分配

分了土地和牛马的贫农依然贫穷

曹家成了比贫农还穷的富农

三十一

孟良崮战役的胜利

标志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

转为战略进攻阶段

父亲愈来愈老,少言寡欢

总念叨没守住祖父创下的家业

光先要随部队南下

父亲对他说了两句话

直到今生我记忆犹新:

“别为共军卖命了,回家种地吧。”

“万一在战场上碰见老三

别手足相残,你大,让着他。”

无所事事比打仗还让人惧怕

曹家大院住着四户人家

冷冷清清,都关着门过日子

我再也拿不出一坛酒,几道菜

与兄弟爷们啸聚言欢

曹家庄虽然远离新政权中心

一样免不了被“格式化”

老三在国民党军队当官

越是不知死活,越难逃脱干系

这是曹家的死穴

我要去看看黄炬,他现任沭西区区长

我要让天宝跟着他谋一份差事

三十二

光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在渡江战役中牺牲了

当一张革命烈士阵亡通知书

送到家的时候,已是49年7月

曹家一下掉入巨大的黑洞

我努力擦亮一根根火柴

总有来历不明的风将它吹灭

家父一蹶不振,一个月后郁郁而终

享年:六十九岁

解放了,天亮了。新中国成立了

百姓从此不再饱受战争之苦

我应该像日本鬼子投降时

奔走呼号,可我高兴不起来

我要给父亲上“五七”坟

我没有惊动本家户族

在沭河滩,在一堆乱坟前

一个人一跪就是一天

我知道我最终也会来到这里

母亲、金兰都将来到这里

生如蝼蚁,对于黑暗和潮湿

天生就应该有适应能力

也许只有九泉之下

才适合人类长久居住

老三生死未卜,我还要将老二

搬到这里,不能让他流落异乡

当初,我决意留在曹家庄

仿佛就等着为曹家收拾残局

为曹家庄这曾经的世外桃源

收拾残局。沭河滩百废待兴

老百姓沉浸在巨大的福音之中

三十三

我们像寻常人家一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家人守着坛坛罐罐的

鹰洋、袁大头,不敢兑换

日子愈发艰难

我决定送天赐去参军

有一种风暴叫“山雨欲来”

“镇反”运动像一股飓风

席卷着沭河两岸

土地苍凉无边,百姓热情洋溢

“土豪劣绅”被揭发、抓捕、公审

那时,从抓人、罗列罪状

到宣判、枪决,基层政权

就可以“一条龙”完成

彼一条龙与当今政府

招商引资的“一条龙”大不同

它能让你死,也能让你生

荒唐的是:我也成了反革命

我胸前挂着大牌子——

现行反革命分子曹光祖

低头看见我姓名上大大的红叉

不寒而栗,没想到末日

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不讲理

是的,整个曹家庄就分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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